巖山寺壁上“只此青綠”:莫非他是驀然消失的王希孟?|踏沙行之③
發(fā)布時間:2023-12-25 17:14:27 作者:包頭熱力
▲千里江山圖(局部)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。
畫完《千里江山圖》,王希孟何以消失?1113年4月,春和景明。北宋東京汴梁,宮城儼然。宣和畫院中,一片清寂。18歲的少年,在長約12米的整絹上,繪出《千里江山圖》最后一筆,逸興遄飛,擲筆一笑,踱步細看這幅耗盡他半年光陰的青綠山水:千山萬壑,浩渺煙波,竹籬茅舍,漁村野渡,飛鳥翔集、綠柳扶風(fēng)……磅礴大氣之間,亦有一筆不茍的精描細刻。人物如蟻之不可勝數(shù),有的端然對坐、有的行走如風(fēng),天下盡在我手,千里盈于尺素——背負青天朝下看,擱現(xiàn)在,也是高端大氣的北宋江山“航拍圖”。少年長出一口氣,仿佛一生的事,都做完了。
▲《千里江山圖》中的蔡京題跋,第一次提到“希孟”。
宰輔蔡京聞訊趕來,望著這幅必將傳世的巨制,驚呆了,“不愧天子門生,少年天才啊!”宰輔把畫呈給宋徽宗,宋徽宗亦大喜過望,“你舉薦,我教誨,此子不負所望!畫歸你了!”之后,這位少年便失蹤于歷史深處。唯有蔡京題畫的寥寥數(shù)語,讓我們知道,他曾經(jīng)來過。14年后,金國攻破汴梁,是為靖康之難?;諝J二帝,大量趙氏皇族、后宮妃嬪、貴卿、朝臣等數(shù)千人,被裹脅往北。蔡京被欽宗放逐嶺南,途中死于潭州(今長沙),少年畫家不知所終。
910年后的今天,因為這幅畫,王希孟名滿九州,“只此青綠”又成時尚流行語。
金代山寺,那一壁煙霞,何以滿是漢室宮闕,青綠山水?
▲巖山寺鳥瞰圖。(作者 供圖)
直到我在五臺山北麓的僻遠鄉(xiāng)野,見到巖山寺壁畫,仿佛于蓬頭亂發(fā)間乍見一張國色天香的面龐。
▲五臺山風(fēng)景名勝區(qū)巖山寺外景。(圖片來源:視覺中國)
巖山寺,隱于山西五臺山北麓天巖村,走在村道上,并不覺得它和北方其他山村有什么不一樣:土坯房高低綿延,院落里時時傳來雞鳴豬哼,間或有驢在嘶吼。巖山寺的管理員下地干活去了,被我們召喚,騎著摩托趕來開門。
▲西壁釋迦牟尼生平故事(局部)。
▲須阇提太子本生故事(局部)。(圖片來源:山西省文旅廳官網(wǎng))
我們直奔金代復(fù)建的文殊殿,對那些零落殘損的彩塑匆匆一瞥,便全神貫注于壯麗驚人的金代壁畫之中——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規(guī)模,東西兩壁巨幅連環(huán)畫般的佛傳故事和佛本生故事,卻全然是漢家宮室、宋代衣冠,盡管“塵滿面,鬢如霜”,仍能看出曾經(jīng)的茁茁青綠,以及濃郁得化不開的北宋都城的繁盛煙火。何謂巨幅呢?想象一下,把《清明上河圖》放大N倍,差堪仿佛。
▲壁畫上的宋徽宗。(作者 供圖)
▲壁畫中有酒幌的都城街市。(作者 供圖)
▲壁畫中堂皇磅礴的都城建筑。(作者 供圖)
是誰,在宋金對峙的肅殺氣氛中,在金朝官僧的眼皮下,用了10年時間,畫了他的故國、他的故都、他的故主——是的,被金國虜走的宋徽宗,被畫進宋式宮室的廊柱間,依然氣宇軒昂。畫家欲蓋彌彰地寫了注解“此是對諸國王”;還有畫家夢中的汴梁市井,酒家門頭依然挑出“野花攢地出,村酒透瓶香”的酒幌,誘惑著穿街走過的貨郎、老僧、“快遞小哥”;都城城門堂皇廓大,比對一下《清明上河圖》中的城門,可有異曲同工、似曾相識之感?難怪人家說,只要“按圖索驥”,就能復(fù)制出一座連綿迤邐的漢家宮闕!幸好這位人在金營心在宋的畫師,在巖山寺壁畫的題款和碑記中,留下他的些許信息:“大定七年(1167年)前……二十八日畫了靈巖院……畫匠王逵,年六十八”“御前承應(yīng)畫匠王逵、同畫人王道”。王逵,原在宋廷畫院,后隨金俘徽欽二帝北去,成了金朝的宮廷畫師。晚年奉召來到這座為超度兩國戰(zhàn)爭亡靈而建的寺院,每天從晨到昏,3600多天,一筆一筆,畫出他的家國,他的塊壘,他的嘔心瀝血……
王逵開始畫的時候,徽宗欽宗已作古;罷筆不久,畫家也作了古……
王逵,接續(xù)《千里江山圖》的青綠一脈后來,歷史在這個胡漢蹭蹬的地方浪奔浪流,小寺漸漸寂沒于鄉(xiāng)野。傳說,日軍侵華掠及此地,其中一名士兵,是學(xué)美術(shù)的,偶然推開荒敗的寺門,被滿壁青綠驚艷到。戰(zhàn)敗歸國,這名士兵念念不忘。1972年,中日邦交正?;?,他向中方提出,想去那個小寺看看。
▲巖山寺文殊殿。(圖片來源:山西省文旅廳官網(wǎng))
我們的文物工作者,按他的記憶尋到這里,發(fā)現(xiàn)彌陀殿已經(jīng)拆了,規(guī)模更大的水陸壁畫蕩然無存,而在堆滿柴草的文殊殿,果然訝異地看到了王逵的十年心血,不由得心怦怦直跳……1982年,巖山寺獲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。捋一捋王逵的身世,便會發(fā)現(xiàn),他的青春歲月,和“王希孟”有諸多重合。“二王”都曾在北宋宮廷宣和畫院工作,或切磋過青綠技法、和徽宗朝夕相處,或一起經(jīng)歷家國之慟。值得注意的是,青綠山水,是“二王”之間醒目的紐帶。巖山寺壁上山水,以青綠著色的形式出現(xiàn),規(guī)整有序,儼然有皇家氣象。有論者認為,宋末是青綠古法再興的重要階段,金代接續(xù)了這一傳統(tǒng),巖山寺壁畫便為實證。這也透露了彼時的民族融合。金朝建立后,不但以華夏正統(tǒng)自居,對中原文化也頗頂禮。金章宗完顏璟,便酷愛漢文詩詞與書畫,為金朝諸帝中漢化水平最高的一人。“二王”都是擅長青綠技法的國手,難道在改朝換代的短暫交會中,竟有青綠山水的雙峰并峙一至于此嗎?或許,化名王逵入金的王希孟,又在金朝宮廷承應(yīng),才使他有了機緣,來到五臺山下,十年畫壁,青綠不改;一筆不茍,思君如狂,坐看大風(fēng)飛揚,直至鬢發(fā)蒼蒼?!鞍耸荒晖?,三千里外無家,孤身骨肉各天涯,遙望神州淚下……”蔡京臨終留下的這一闋詞,那份凄惶倒是真切。失家失國的“王希孟”,或不獨有凄惶,更用大筆如椽,于巖山寺壁畫中接續(xù)《千里江山圖》的青綠一脈?